与忠实兄最后的日子-陕西省社会科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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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忠实兄最后的日子
发布时间:2016-05-09         来源:莫伸    访问量:9207次  分享到:

尽管思想上早有准备,但是猝然得知忠实兄的离世,还是愕然,还是震惊。

愕然和震惊之余,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久久地无语!

在陕西文学界,我和忠实兄算是走得比较近的同辈作家之一。究其原因,一是新时期文学发轫,我们是同时起步的,这就天然地存在着走近的机缘。二是这么多年来,我们对人对事的看法基本一致,性格上比较投缘。除此而外,我们共同的工作是写作,也有一些共同的朋友,这就无形中创造出许多接触的机会。记得前几年一次春节聚会,人很多,忠实兄上台讲话,提到了诗人子页和我。提到我时他有褒奖,但最重要的一句话是:“这么多年来,莫伸一直把我叫忠实兄。我比他大几岁,他这么叫我亲切,也合适。”

所以,我还是以兄相称。

和忠实兄交往约四十年,想写和可写的东西太多了。但许多话需要沉淀后慢慢说,我还是从距离最近、他患病的这一段说起。

在此之前,至少近二十年了,我们——包括忠实、子页、商子雍、商子秦、朱文杰、冷梦、陈若星,年轻的张金菊、张艳茜以及其他行业一些说得来的朋友们,每年总要在一起吃吃饭,见见面。一般聚会是由我出面召集,聚会的次数依时间、人员和具体情况而定。但是2015年,是我和忠实兄四十年交往中见面最少的一年。

大约是2015年元宵节过后,张金菊依惯例打电话给我,说春节过了,大家是不是应当聚聚了?我说好呀。别人估计没问题,忠实兄的时间比较紧,你先联系他。过了一会儿,金菊又打来电话,说陈老师身体不舒服,不能参加了。我问是怎么回事?金菊说详情她也不清楚,陈老师只是说他口腔出了些毛病,过一阵等身体好些了再聚。

那时,说过也就带过,没有往心上放,只以为是普通的小病。

不料这一等,从此再没有了机会。

真正知道忠实兄患的是重病,是去年下半年,张艳茜告诉我的。张艳茜说陈忠实的病不是口腔溃疡,而是癌症。我大吃一惊,当晚就给省作协杨毅打电话询问。杨毅是作协机关的干部,也始终默默地兼任着忠实兄的“秘书”和“司机”,他对忠实兄的情况知道得最清楚。

杨毅说忠实兄患的是舌癌,目前病情不太好,正在化疗。

我问杨毅:他现在说话怎么样?

回答:还可以。就是人瘦得很,体力不行。

我问杨毅:这两天我去看看他,你觉得怎么样?

杨毅犹豫了一下,说:最好再过一段,等化疗这段时间过去。老陈这一段时间心情不好,不想人去看他。

我默然。也理解一个人这时候的心境。

再下来,我把忠实兄患病的情况告诉了好友王海江。王海江是原陕西省医学院党委书记兼常务副院长,也是一位我非常尊敬的、心地善良的作家。得知陈忠实患了这样的重病,他很吃惊也很沉重。当晚王海江给我打来电话,说他有位同学,是西北地区治疗这方面疾病的权威。“需不需要把忠实兄的病情告诉他,必要时帮助出些主意。”

我说好吧,我可以转告。

放下电话,我却没有转告。忠实兄得了重病,大家都为他担心,这种心情完全可以理解。但是具体到怎么治疗,这却不是个简单事。他的夫人,他的儿女肯定会比别人更多地了解病情,也一定比别人思考得更扎实更周密。就一般而言,我最好的选择就是不去干扰。

但是心里却总是放不下这件事。

翻来覆去地滚沸了几天,我还是给杨毅打了电话,将王海江的意思告诉了他,同时请他选个适当的时机,不仅征求忠实兄本人的意见,也征求忠实兄家属的意见,是否需要?

杨毅说:放心。我会的。

接下来,日子缓缓的却又是匆匆地流逝。转瞬就进入了2016年。此间我和妻子去广州带外孙。春节前夕,杨毅突然打来电话,说忠实的病情还是不好。经过全家人商量,准备咨询一下王海江和他的专家朋友。

我当即给王海江打去电话。

电话打去,很快就有了回音。两天后的晚上,王海江给我打来电话。电话中他语气凝重,说:“莫伸,我把情况告诉你,你听了不要沉重,有些事情不是人力所能挽回和改变的……”

此前,我的内心里总是还抱有一丝缥缈的幻想,期望着在现代化的医疗手段和权威专家的治疗下,能够出现奇迹。但是海江的话使我明白了,这是不能够的。

那天晚上,我吃了两片安定入睡。

这之后,春节来临。

大年三十晚上,问候祝福的微信和短信不断。我一边看着央视的春晚节目,一边应酬不及。完全是鬼使神差,我突然想到,应当给忠实兄发个短信。

说起来难以置信,我和忠实兄交往这么多年,也经常发短信,但是过年过节却从来不发。短信是一种文明,也是一种礼貌,我自己的理解是:任何事都要适度适宜,对社会应酬很多的人来说,不必要麻烦自己也干扰别人。

但是2016年的开年第一天,我却总觉得胸里堵着件事,总觉得心里不安宁。于是给他发了一条短信。这是我们交往四十年来,我第一次给他发的问候和祝福。这条短信至今保存在我的手机里,内容是:忠实兄,今天是2016新春第一天,我在遥远的广州为你祈福!衷心祝福你诸事顺遂,健康平安!莫伸

当天晚上,我正陪着小外孙看电视,突然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显示,是陈忠实。

我急忙接起,话筒里他的声音稍有艰困,但仍属正常。

他说:莫伸,你是在广州过年?

我说是的。

他说:你的短信收到了。咱互相拜个年。你在那边还好吧?

我说很好。忠实兄你最近感觉怎么样?

他说:还可以。就是还在治病。嘴里难受得很。

我心里有些酸楚,想问他吃饭如何?嘴里痛不痛?眼下能不能自由行动?等等等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停顿了一下,我主动说:“忠实兄,我祝你一切都好。你要应酬的电话很多,咱们不多说了。挂电话吧。”

他说:“好。莫伸我也祝你一切都好。”

这是我们最后的交谈,也是我们各自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一个月后,我回到西安,想抽时间去看他,于是给杨毅打去电话。问忠实兄病情如何。杨毅说:不好。他现在还是化疗。化疗一阵,恢复一下身体。再继续化疗。

我问:其他方面呢?

他说:也不太好。最近他说话特别吃力,连我有时候都听不太懂了。有时候他说话我不明白,他还着急。脾气也变得比较燥。

我问:这时候去看他,你觉得咋样?

杨毅没有吭声,片刻,口气很为难:好像不合适。他现在瘦得很,没力气,也不想见人。

我没有再说话,放弃了去看他的想法,心里隐隐地期望着还有一次机会;又隐隐地感到恐怕再不会有机会。一股说不出来的情绪笼罩着我,放下电话,足足有十几分钟,我呆坐不动,觉得心里很堵,很乱,有一种凄凉的感觉……

时间在继续往前走,每天都忙忙碌碌的。4月23日晚,我刚从台湾回到家,又接到老朋友、宝鸡市作协主席景斌的电话,说他们的大型丛书《宝鸡文学60年》已经出版,定于29日开会,希望我能参加。于是28日晚上乘高铁匆匆赶往宝鸡,进到酒店已经是半夜11点了,景斌、渭水、广汉几位老朋友抓紧时间说话。仿佛冥冥之中互有默契,说话的主题竟不约而同地指向忠实兄的病情。

第二天早上即将开会,景斌先去安排各项事务,我和徐岳、冯积岐在屋子里说话。突然手机就响了,是景斌来的。我急忙接通,景斌的口气一听就不对:“有个不幸消息,陈老师可能不在了。”

我吓了一跳,急忙给杨毅打去电话核实。电话只响了第二声就被接起。我还没有开口问,就听见杨毅在哭。

杨毅说:老陈走了。

我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杨毅说:刚才。七点四十五。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说什么也显得多余。杨毅还是在哭,说:老陈现在还在床上。

老陈走了,生活还在继续,《宝鸡文学60年》发布会也按原定时间开始。景斌走上台主持,第一件事是向大家宣告了这个消息,是哭着宣告的。他提议:会议议程改一下。第一项,全体起立,为陈忠实的逝世默哀。

大家全站起来,低下了头。

宽阔的大厅里,黑压压地站起来一片人。那一霎间,我心里突然有一种感觉:这么多人,在百公里外,没有任何人号召,没有任何人组织,完全是自发地为忠实兄的去世而悲痛哭泣,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忠实兄作品的魅力!更说明了忠实兄做人的魅力!

忠实兄,你走了,走得安详而平静,却让我好凄凉,好孤独,好寂戚!


2016年5月4日星期三凌晨

(原文刊登在《西安日报》2016年5月6日5版专题报道)

链接:http://epaper.xiancn.com/xarb/html/2016-05/06/content_424810.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