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白杨-陕西省社会科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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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白杨
发布时间:2011-12-01      作者:佚名    来源:$EndFalse$    访问量:2199次  分享到:

  毕业之初,我被分配到一所军校教书。学校住房很紧张,营房科不能解决,最后系里想办法,找到一间偏僻的小屋子,安排我住下。不想一住就是三年,竟住出了感情。

  那是一间不足二十平米,四无邻舍,悬座于教学区最高端角落里的小平房。在大大小小数间两檐出水的残破的砖木房子映衬下,这一间平房算是很气派的了。原先这里是一个学生食堂,我去时早已废弃不用。围墙外是广阔的农田、农庄和漫长的山坡。院里不论是家属还是学生老师,都很少有人光顾这里,小屋因此显得有些孤零和寂寞。小屋位于坡腰,登高远望,前方远处便是奔流不息的灞河和依稀隐现的终南山。

  小屋几易主人。我来之前,已久无人居住,破是破了点儿,然而亦可安身。听说他原先的主人是研究生大队的司务长,后来变成系里的一个司机。自从队部食堂搬离以后,这里便忽然败落,成为“废墟”,小屋也就没有了主人。安静而孤独的小屋整日端坐高处,受尽风寒,可他好是执著,似乎从不想到搬离。他永无倦怠地欣赏着远处终南山的美景,永远认真地倾听着淙淙的霸河流水,这是怎样一种旷世的孤独呢?好在近旁有一株高大的白杨树与他为邻,与他做伴,这旷世的孤独一定因此减却不少吧!那株白杨异常高大,亦是孤单,因为周遭的伙伴大都被砍伐了。

  我就是这时候走进小屋,成为他新主人的。似乎同病相怜,又好像惺惺相惜,我们彼此满足,于对方并无奢求。也算是迁入新居吧,屋子里固然要整饬一新的,油漆、涂料,还有简单的家什,买了不少,忙活了好一阵子。但我以为屋子周遭的环境则应该尽量保持原生状态:断井颓垣,灌木丰草,还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通向校园大道。一切修旧如旧吧,惟求整洁而已。陶潜诗云“三径就荒,松菊犹存”,“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乃是隐逸者之趣味,魏晋之风流,而吾辈身在红尘,焉能及也。只是觉着自然之趣实在妙极,身不能及而心向往之罢了。

  门前有一小块水泥地面,就是我的院子了。坑坑洼洼的,水泥剥落处早已长起野草,连门口台阶的石缝里也是,细细的,有好几株,瞧上去嫩绿可爱,正在茁壮成长。我不忍铲除,任其蔓延。

  不久,我的母亲远道来看我了,劝她住一阵子,她也答应了。她是勤劳耐苦惯了的农村妇女,那几天里哪里闲得住?洗衣做饭做家务,一如平常,我因此重温了儿时的幸福时光。大约是第二日完课后吧,我兴冲冲赶回家——我的小屋,刚踏上门前台阶就发现有些异常,院子大变样了呀:不但所有的砖头瓦砾、枯枝败叶被统统扫除干净,就连屋子四周高高低低、不知名目的各种杂草也被统统铲除。当然,那台阶缝隙里我不忍铲除的那几株细草,也在劫难逃,不免遇难。一问母亲,她很得意地说今天替我做了不少活呢,接着埋怨我懒惰,不勤打扫:“草长在门口怎么能行呢,我把它拔掉了,走路多碍事啊!” “你呀,现在一个人生活,也不能太邋遢了!”那口气理直气壮,让我哭笑不得。我暗想跟她讲论真是有理说不清。由此我就知道了什么是生活什么是艺术,什么是幻想什么是现实,知道了陶渊明之辈的风流潇洒,非一般人所能比。

  母亲走后,小屋又恢复了他原先安静平淡的生活。白天寂寞冷清中度过,晚间因我而充实。可是晚上,忙了一天的我却感到疲惫,感到孤独寂寞。特别是月光皎洁的晚上,夜阑人静,于床上辗转难眠,倾听着窗外大白杨树飒飒作响的声音,似乎在召唤我,便忍不住披上外衣踏出屋子,仰望高空,时见明月朗照,万里流云,不由地想起古人的诗:“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多美的意境呀,“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时,忽然感到小屋、白杨和我,仿佛三个落魄人,萍水相逢,先后走到这里,聚在一起,明月照耀下相顾无言,彼此怜惜。论年纪,白杨粗壮围余高数丈,应为老大吧;小屋以校龄计当有四十,应居老二无疑;可我仅而立之年,只能充其老三了。先哲曾言,三人同行,必有我师。我钦佩白杨的正直不屈,傲然挺立;我喜爱小屋安贫乐道,心如止水。至于我,又有什么呢?有什么可以让二位仁兄称道叹服的呢?忝列其间,扪心自问,实在觉着自己的渺小与浮躁。

  参天地兮的白杨树,淡泊宁静的小屋,从此与我朝夕相处,渐渐产生情意,也有了心灵的交通。特别是夏季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每每走出屋子,坐在院子里的砖块上乘凉,心灵的对话、自我的反思就开始了。孔子所谓的“吾日三省吾身”,我想此时正是最好的时候。

  如此大约有两年多的时间,小屋、白杨和我生活在一起。后来有一天,大约是营房科的人吧,视察调研到这里,说好奇怪呀,这里的房子怎么会有人住呢?围着小屋指手画脚、叽叽喳喳一通,去了。再后来,系里便有人告诉我“这个无用的违章建筑要拆掉,学校要在那里建一座学员娱乐中心”,我必须马上搬迁了。真是人在屋里坐,祸从天上来。风风雨雨四十年的小屋,就这样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而我也面临“求田问舍”之急,整天跑营房科,两个礼拜下来竟毫无结果,但终于在寒假开始的那天,给我安排了一间家属区的旧房子,匆匆搬走了所有的家当后,算是可以安心回老家过年了。可当我腾出时间,回家之前再去看望那间小屋时,小屋的屋顶已被掀翻,四角落地,面目全非,好是可怜啊!

  我至今不敢想象小屋被铲车和推土机击垮推翻的情景,那一瞬间该是多么惨烈,多么悲壮啊。无情的铲车,可怜的小屋。永别了,我心爱的小屋,心爱的白杨!我实不忍心弃你而去,可是有谁能阻止校方的既定规划?又有谁能保你在浩劫中安然无恙?也许这是命运的安排吧。

  过完年回到学校后,我又去看望小屋和白杨,那里已经夷为平地,昔日安静独处的小屋已不复存在,当时砖块狼藉满地,遍地枯草,拆除的断木与施工的建筑材料搅混在一起,泥泞不堪。出人意料的是,那棵白杨竟得以生存,而且安然无恙,依然迎风飒飒作响,挺立于天地之间。虽然略显憔悴疲惫之态,但那不屈的姿态和欢迎的掌声,让我觉得他是那样地坚强和友好,似乎正在向我诉说他所目击的一切。

  光阴荏苒,不觉间又是数个春秋。每当回到曾经供职的学校,总忍不住要踏上那片旧地,看一看那棵白杨。虽然再也不能“逍遥乎寝卧其下”,但总可以“彷徨乎无为其侧”吧。不久前我又一次故地重游,那里还没有盖起新的楼房,挖好的地基已经荒废。大白杨,孤零零地矗立在深坑边缘,愈加寂寥,愈加挺拔。庄子曾赞叹虚寂之乡广漠之野的大树有着“不夭斤斧,物无所害”的福寿。我想那已是遥远古代的事情了吧,今天时代已经变化,我无法预测院里这棵大白杨树的寿夭祸福,也许有一天忽然他就被砍倒。但愿他永远与天地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