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抵挡荣光的末日?-陕西省社会科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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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抵挡荣光的末日?
——吴天明电影《百鸟朝凤》观后
发布时间:2016-05-18         来源:文学艺术研究所 作者:齐安瑾    访问量:8316次  分享到:

前段时间看到一位友人推介吴天明导演的遗作《百鸟朝凤》,称它为“很真的电影”、“不讨好任何人”。感到这样硬实的评价符合吴天明及其电影带给人的一贯印象。之后不久,西影便推出了“吴天明导演经典作品回顾展”进行预热,将《没有航标的河流》、《人生》、《老井》三部影片重新搬上荧幕,营造出一股浓浓的致敬和怀旧气氛。《百鸟朝凤》最终于5月6日上映。三天之后,据猫眼显示,距离我家4公里以内的七家影院,只有三家公映《百》剧,其中两家每天排一场,一家排三场。离我家最近的上海影城,一百人左右的4号厅,《百》剧的观影人数总共只有14人,这还需要加上迟到的两位。

看到不足1%的排片率,影片的“志愿队长”、著名制片人方励在微博上直播受访时,讲到痛处居然下跪,眼睛湿润,恳求排片。受此“一跪”的影响,各大影院纷纷响应,在《百》剧上映的第二个周末大幅度提升了排片量。仍以离我家最近的上海影城为例,5月15日《百》剧排片6场,虽不及《美国队长3》的20场,但与《北京遇上西雅图之不二情书》排片一样多,甚至比《超脑48小时》多排了3场。方励一跪引发了各方争执:有人认为假使吴天明导演还活着,绝不希望看到这乞丐般的、卑躬屈膝的一跪;有人则认为,这一跪不仅增加了《百》剧的票房(要突破4000万),还促使影院、影迷在一定程度上对中国文艺片给予关注,有其积极的意义。

无论怎样的曲折与论争,方励这一“跪”与影院这一“排”用“业界良心”来形容是最恰当不过的了。方励从未见过吴天明,相信他的无奈一跪,跪的是自己的良心,跪的是自己对中国电影的执着与坚持。中国广大影院能积极支持,在商业大片与文艺片之间做出适时适当的取舍,亦是一种勇气与情怀的展现。虽然我们不能用情怀去绑架任何人,但对于《百》剧来说,由于导演的故去,它的上映本身就是一种纪念与致敬。

《百》剧是根据肖江虹的同名中篇小说改编而成。小说以唢呐为代表,展现民间艺术在当代社会受到积压而逐渐消逝的主题。电影则于这一主题之中渗入了自身的思考。小说中,唢呐匠焦师傅向时代潮流妥协了,最后在徒弟蓝玉的纸箱厂成了一个守门老头,反而是游天鸣的父亲游本盛虽然也承受了来自唢呐界的凋零和儿子无所事事的现实,但当他得知“金庄的唢呐吹起来了”时,不顾自己肺癌晚期的病体,一心想着用卖牛的钱重新置办锣鼓,希望天鸣将游家班底再组织起来。电影将小说中游本盛的情节移植在焦师傅身上。焦师傅经历了唢呐最为辉煌的时期,是唢呐界响当当的大人物,即使面临唢呐不敌洋乐队,凋敝不堪的局面,他也坚持“不能没有唢呐”,“唢呐不能消亡”。在窦支书的丧礼上,焦三爷代替天鸣吹奏百鸟朝凤时,喷血明志,完全是一副誓与唢呐共存亡的姿态。相较而言,小说让人看到传统消逝的无奈以及复归的星星之火,而电影则侧重于表达传统消逝所带来的末日来临般的无奈与绝望。

电影中,焦三爷的心里有杆秤。他认为唢呐承载着对人生命意义、生存意义的考量。所以当查老爷子的后人提出想请焦三爷吹一曲百鸟朝凤,而且给出“钱不是问题”的价码时,焦三爷也坚定地说,“不是钱的问题”。他有自己的道德标准与价值判断,他以此来要求自己,也以此来衡量别人。配得上的人,即使没让他吹,他也会吹;配不上的人,花再大的代价请他吹,他也不去吹。心中的那杆秤俨然使他成为现实世界中德行的判官,这种为人的骄傲是唢呐赋予他的。所以他“传声”的标准,不仅仅是唢呐吹得好,还要看“有没有把唢呐吹到骨头缝里”,“一个把唢呐吹进了骨头缝的人,就是拼了老命都会把这活保住往下传的”。

吴天明借焦三爷表明他的人生态度,无论是现实人生,还是关乎中国电影,他都有着一贯的追求与坚持。八十年代改革之初,正是他带领西安电影制片厂走向世界,也带领中国电影走向世界。那一阶段,西影涌现出诸如《黄土地》、《没有航标的河流》、《人生》、《老井》、《红高粱》等一大批优秀影片,它们至今是西影辉煌的代表,也是第五代导演带领中国电影走向世界的代表。包括吴天明后来拍摄的《变脸》、《首席执行官》、《飞越老人院》、《百鸟朝凤》等,都是他一贯的现实主义传统的延续,是他对社会和人性始终如一的探索。

然而,曾经的辉煌不再了,曾经的荣光消逝了。

焦三爷的抗争是悲壮的,他相信无双镇不能没有唢呐,红白喜丧不能缺这一场面,在他的内心,唢呐是人神沟通的媒介。班主坐在棺材前的太师椅上,孝子贤孙跪了黑压压一片,吹一场活灵活现的鸟叫声,通过自然的声音寄托人们的哀思。这种神圣感使得唢呐班主像一个身负特殊使命的斗士。然而,随着时代的发展,请唢呐班子的人陆续省掉了接师礼、运送出活工具等等规矩,丧葬也开始请洋乐队,请歌舞女郎。唢呐班子被边缘化,逐渐销声匿迹,吹唢呐的人也开始自谋生路。他难以相信,自己的徒弟竟也抵挡不住市场经济的裹挟,一个个都背弃誓言彻底抛开唢呐,忘记了那句“离口不离手”的教诲。他疑惑当下的时代,是什么造就了没有一丝敬畏之心的后起之辈。他重新集结人手,宁愿付出生命的代价,却也挽不回昔日的光辉。只能在听到傅正局长想将唢呐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之时,急迫地喊着,“天鸣,答应他!”。

电影寄予着吴天明的沉思,他借唢呐的逐渐消逝感叹时代的一去不复返,感叹自我、西影以及整个中国电影曾经拥有的辉煌与荣光已悄悄逝去。盛极而衰,关键在于如何来抵挡这种末日般的落寞,尤其是曾经经历过荣光闪耀的人们。在吴天明的追思会上,郑洞天导演说:“《百鸟朝凤》可能是第四代的封箱之作”,因为“我们这一代人可能要结束了”,吴天明本来还想拍两部,但现在拍不成了,滕文骥不会再拍了,谢飞也不会再拍了,他自己也基本不“动”了。对于年过古稀的第四代导演们而言,郑洞天的这番真诚可能也是对他们现今状态的最好形容。他们已经逐渐退出了中国电影舞台,属于他们最好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需要他们做的,只剩下存着内心的疑惑,看这光怪陆离的世界。

主人公“天鸣”与导演“天明”,音同字不同,虽然是巧合,但却预示着两人承载着同样的担当与责任。或许,吴天明发现了《百鸟朝凤》,《百鸟朝凤》亦选择了吴天明;吴天明就是游天鸣、焦三爷;游天鸣、焦三爷亦是吴天明;吴天明配“百鸟朝凤”,“百鸟朝凤”亦找到了属于它的尊者。

唢呐如今只在民俗表演、农村的丧葬婚嫁仪式中依稀存在,它的乡土气息也使它只在农村还有些许市场。然而面对着中国的城市化进程,它必然会跟“农村”一起慢慢退出历史舞台。正如吴天明生前所说,这部电影如果没有现在的观众,那就拍给未来的观众,拍给将来的人看。相信未来的观众不仅可以通过电影来认识唢呐,了解唢呐,还能通过此类的中国电影来认识民间传统和艺术形式,进而了解中国民间深厚的、传统的文化。或许吴天明在内心坚信,这样的题材不会再有人关注了,只有自己有责任有义务去扛起这面旗帜。他的立场与姿态告诉我们,传统中有太多的内容不可避免地消逝了,只要我们偶尔能想起它,便不枉它曾经拥有的辉煌。生活原本就不断地迎接着一拨又一拨的新生事物,如何抵挡曾经的荣耀在逐渐消亡中带给人们的落寞与悲伤?在影像中品味与回忆不失为一种美丽的方式。